皇帝的手落在燕游的肩膀上。
燕游浑身的毛瞬间炸了起来,他警惕地看过去。
只见皇帝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:“过来拜拜祖先。”
这是一个又高又旷阔的大殿,白玉做得梁,白玉做得底,木架极高,仿佛要探到天上去,去寻天外的世界,木架之上,数不胜数的木牌井然有序地排列在一块,令人感受到一种格外厚重的力量。
或许是因为早前建造方案的缘故,为了让堂中先祖的木牌免受热气烘烤,殿内特意造得和冰窖一般。
温度在不断下降,皮肤上的鸡皮疙瘩乱跳。
香火味愈加重了,浓得燕游呛咳不止,烟在空气之中缭绕,仿佛祖先牌位前的香炉之中烧得不是几十支烟,而是几百支,上千支,重到整个大殿的地都蒙上了一层灰暗的烟灰。
不知皇帝到底来过多少次,他无比从容地在其中行走,甚至有闲心调侃道:“小六日后就会适应了。”
一语成谶。
越走近那通天的牌位墙壁,燕游越加感受不到那刺鼻的味道,反倒如沐春风般舒心。
一盏一盏幽暗的灯火随着皇帝的走过而被点亮,在浓重的黑暗之中照亮他们要走的路。
他带着燕游走到了终点。
木架前只有一个玲珑小巧的香炉,甚至还有些粗糙,像是小孩手制出的泥胚,上面的麒麟雕刻也显得十分抽象荒诞,而这个粗制滥造的香炉放在祖先牌位面前,则更增添了几分戏剧性。
燕游都不明白自己是不是因为香火味太重而丢失味觉了,还是因为其他原因。
反正不敢细想。
然后燕游就在皇帝的旁观下,给整个牌位架拜了三拜。
皇帝则笑吟吟道:“日后下地府,记得告诉他们你拜了他们。”
那话听得一点都不对,什么叫下地府告诉他们?
燕游心中有点感觉不妙,但不多,他总有一种预感,皇帝很有可能是在逗他。
在小孩警惕古怪的眼神下,皇帝不负众望,笑出了声。
“小六,你总是给我惊喜。”
宁愿不要,谢谢。
燕游心中默念。
但皇帝这一通玩笑却是冲淡了些许恐怖的气氛,他这下当真开始讲起了祖先的过去,神情在昏暗的光里略微柔和。
皇帝指着最中心的一块玉牌道:“你看!这里坐着的,是梅家的先祖,最开始受麒麟眷顾之人,她出生在一片古老的梅林,是梅林主人的奴仆,她的同类都叫她梅鳞,她生来就受到感染,脸颊上生了鳞片,可心却没有。”
“她天性纯善,那时妖魔鬼怪横行人间,仙道绝迹,万生皆苦,那天,她许愿,愿天下太平,一只麒麟听见了她的愿望,与其结缘,梅鳞改名梅麟,靠麒麟造势,历经万般磨折,建立中州梅王朝。”
梅鳞?
这很显然就是历史的阴影,是在那光辉万丈的史书之上,绝不会记录的,一生峥嵘的梅太祖的悲凉过往。
而世人只需记得她带领人类搏向妖鬼争得一方净土便足以。
燕游若有所思,皇帝讲述梅麟的故事比起一个单纯的复述者,更像一个亲历者。
很显然,他又遇上了老妖怪,一个活了千万年,混在人群里的怪物。
这个老妖怪似乎无所觉,纤长的手指移动,又指向一个牌位:“这里躺着的,是开拓了中州王朝最大国土的帝王,梅御,他继位之际,大诡压境,意图将中州王朝训为羊圈中的羊,他那时年少,提出了一条全新的路,分薄麒麟气运,赠与外放官员,让官员镇压四方,守万世太平,他因年少气盛而亡。”
年少气盛而亡?燕游一愣,顺着那只手指向的方向瞧去,玉牌上的是一个以红字镌刻的平谥,可见在史书之中,梅御并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,但是,以他如今后世之人的思想来看。
梅御的奇思妙想令人称奇,以官印承托麒麟气运派与官员的举措更是天才!麒麟气运拯救了数万生灵,万千生灵的信仰反哺麒麟!这是开天辟地的一举!
一阵风吹过,火焰跳了跳。
“啪嗒——”燕游突然听见了什么东西相撞的声音。
声音太过琐碎,让他一时间寻不到出处。
皇帝并未细讲,他的神情却逐渐从动容回归回冷淡,那昏暗的烛光落在他的侧脸上,衬得他的脸如同一副僵硬的面具。
他的手缓缓向上抬。
“这里站着的,是一个傻子!”
燕游不禁抬头,皇帝的情绪罕见得波动了几秒,那是一个同样模样的玉牌,混进千万万的玉牌之中毫不起眼。
或许他从前是一个英武的帝王,或许他从前是一个文雅的君主,但人死去之后,便只能让人来随意品头论足。
皇帝点评道:“他能够成为皇帝,就是一个错误,这世间怎么会存在这种被亲朋背叛之后,仍然认为血浓于水的夯货!他死得其所!所有的理想,所有的一切都化成了空!”